2010年4月13日上午,天氣有點悶。
順德某中學高二(1)班教室里,一場名為“關于班級管理的真理大討論”的班會正在進行。這場“真理大討論”的矛頭,直接指向實施了一個學期的“值日班長制度”。
“支持廢除‘值日班長制度’的人舉手!”40分鐘的“大討論”行將結束時,班長向全班提問。話音剛落,教室里刷刷樹起一片手臂。全班42個學生里,沒舉手的只有不超過10個人。
那一刻,有的學生體驗到一種“勝利的感覺”。有的學生卻心有余悸“我覺得同學們的要求有些過分了。”但大多數學生都不免忐忑:這個多數反對的表決結果,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左右“值日班長制度”的存廢?討論完后,等待他們的又是什么?
第一場班會
40分鐘的“維新”
“如果不是因為被扣分,她會去質問班長嗎?肯定不會。大多數人不會因為降臨在別人身上的不公而難受,而去反對制度,只有觸及自身時才會有所行動。”
還有一年才迎戰高考,高二(1)班教室里已經堆起了一座座“小書山”。上課、下課,上課、下課。課間十分鐘,學生們稍事休整,接著投入下一輪學習,偶爾也發泄下精力或偷閑找找樂,比如追打瘋鬧、傳看書報雜志……
一切都符合外界對校園的通常想象,直到上午最后一堂課的鈴聲響起。
11點20分,班會正式開始。
該校學生處介紹,學校要求各班每周召開一次班會,并且“一定要排進課表”。“大多數學校里,班會都是由班主任主持。但我們鼓勵班長、班委會主持,培養學生的自主性。”班會通常是對上周班級管理工作進行總結,“也鼓勵進行主題和內容的創新”。
對普通學生而言,臺上講臺下聽,40分鐘的班會,除了多點“背景音樂”,與自習課并無區別。但這次不比尋常。班長走上講臺,全班41雙眼睛都聚焦在他身上。黑板上的一行大字也許能作為解釋“我看我班行———關于班級管理的真理大討論”。
曾擔任學生干部的陳聰(化名)說,被擺上臺面的“值日班長制度”,即讓大家輪流擔任一天班長,協助真正的班長管理班級事務。制度實施之初,學生參與還挺踴躍。但一個學期以來,隨著班主任和班委會逐條修正,學生們感到這個制度好像“變了味”。
陳聰認為,制度的初衷是好的,讓每個學生都參與班級管理。實際上,“值日班長”不僅沒有成為班級“主人”,倒是成了“管家婆”:要幫勞動委員當“監工”,要幫生活委員檢查內務,幫安全委員關門關窗,還要幫學習委員管紀律……
讓學生郁悶的還有“連帶責任”的規定:班級被學校扣分,當天的“值日班長”也要跟著扣分;第二天還要“連任”以“將功補過”。眼看這“官”越發難當,學生的熱情迅速消退。有敏感的學生認為,“值日班長”實際成了為班級掙分的工具……
該校學生處尹主任對學生的反應并不意外。她說,推行“值日班長制度”,除了讓學生參與管理外,也有意讓學生親身體會身為領導者的難處。“讓學生們有一點受挫感,也是培養他們適應社會的能力”。
或許就是這種“受挫感”,讓一些學生難以承受。班會前一天,輪到一名女生做“值日班長”。男生宿舍衛生被學校扣分,她也遭到“連累”。“男生宿舍我怎么管?”女生氣呼呼地跑到班長面前,大聲質問。事后有人把她的舉動比作“打響南昌起義的第一槍”。
陳聰認為有點言過。“如果不是因為被扣分,她會去質問班長嗎?肯定不會。大多數人不會因為降臨在別人身上的不公而難受,而去反對制度,只有觸及自身時才會有所行動。”
但無論如何,這起不大不小的事件,直接成為“真理大討論”的導火索。
也有學生直接拋出問題:“值日班長制度還有沒有必要存在?”班長請學生們提出解決方案,不少人在下面大聲地吼:“廢除算了!”“廢除吧!”……
按照班委會的安排,“真理大討論”分為三個環節進行。
第一個環節,班長簡要介紹本次班會的主題,同學們前后座分組討論十分鐘,發現班級管理中存在的問題。第二個環節,學生舉手發言提出問題,由班長逐條陳列在白板上。第三個環節,針對已提出的問題,學生自由發表看法。
至少在班會的前30分鐘,討論的氣氛還是平和而有序的。陳聰記得,大家在討論和舉手發言環節都比較積極。“一般都指出了這個制度為什么不合理。”也有學生直接拋出問題:“值日班長制度還有沒有必要存在?”班長請學生們提出解決方案,不少人在下面大聲地吼:“廢除算了!”“廢除吧!”……
短短二十多分鐘,有十幾名學生主動發言。令學生印象深刻的是擔任團支書的女生,“站起來氣勢昂揚地質問班長”。發言內容很多,具體意思陳聰沒聽清楚,但最后撂下一句話,陳聰至今記憶猶新:“既然你都無法做到的事,憑什么讓我們去做到?!”言罷落座,掌聲經久不息。
氣氛逐漸攀至高潮,似乎在等待一個結論的到來。最后一個環節,班長面向全班說:“支持廢除‘值日班長制度’的人舉手!”意料之中地,大多數學生毫不猶豫地舉起手。
陳聰沒舉手。全班42個人中,像他這樣的“反對派”不超過10個人。“我認為這個制度雖有問題,但完全可以改進,其他同學反對是想偷懶而已。”事后也證明,舉手表決的結果并未被直接采納。
班主任也列席了這次班會,只是整個討論過程中并未介入發言。“對同學們開誠布公地提出意見,班主任當時是表示支持的。”陳聰說,全班舉手表決后,班主任承諾改進制度,當場還達成了改進的具體措施。
雖然投票結果并非一錘定音,但學生們當著班主任的面,主張廢除他定下的制度,并贏得了改進制度的承諾。一名學生感覺,多少體驗到一點“勝利的感覺”。
事后尹主任表示,高二(1)班的42名學生,在班會課上提出和討論班級管理問題,并通過舉手表決來表達意見,這種方式本身很好地體現了“班級管理民主化”。針對這場班會,佛山市教育局思政科科長袁喚建爽快評價:“我很贊賞學生們的做法!”
袁喚建指出,“班級管理民主化”是現代學校教育的大趨勢,佛山市教育部門也素來反對班主任“一言堂”、“滿堂灌”的管理方式。長期從事學生工作的尹主任感覺,學校一直提倡學生在班主任指導下、自主管理班級事務“效果很好”。
事實上,“值日班長制度”正是學生處向各班推薦的管理方式之一。其他推薦還有:團支部和班委會“組閣制”、“A B班長輪崗制”等等。“各班可以根據自身情況選擇。”尹主任介紹,學校在民主化管理方面的嘗試還包括:完全由學生自行檢查內務、監督學習紀律、組織文體活動等等。
班干部可能會找出各種理由,比如“這是學校規定的”、“這是原則問題”等等。“如果嚴重影響同學利益,我們還是會不斷向班長抗議,爭取投票。”
對于“民主”二字,高二(1)班的學生也自有一番理解:班級重大事務的決定,“既要參考班主任意見,又要聽取同學意見”。
和其他班級一樣,每學期班里都選出一屆班委會成員,高二上學期班級重組選了三屆。班委會由班長帶領,分工管理各類班級日常事務,同時承擔“上傳下達”的職能。
一方面,學生對班內事務有意見,會找班長或班委會成員反映,再轉達給班主任;另一方面,班主任對重要事務的決定,也不再是“一言九鼎”,需要多數同學同意才能執行。實際操作中,班主任作出重要決定之前,班干部會提前向學生“吹風”。如果學生反對較多,班委會就會與班主任商量,利用班會啟動投票。
過去兩年中,班委會啟動投票的情況并不多見。陳聰分析,首先某項制度嚴重影響同學利益的情況畢竟是少數,再者遇到這種情況,班干部可能會找出各種理由,比如“這是學校規定的”、“這是原則問題”等等。“如果嚴重影響同學利益,我們還是會不斷向班長抗議,爭取投票。”
班上還設有“監督委員會”,成員同樣由全班選出,顧名思義,其職能是監督班委會。學生對班委會工作不滿,可向“監督委員會”投訴,再由“監督委員會”告知相應班干部;每半個月,“監督委員會”還組織全班給班干部挨個兒打分。
“我們班的整體氛圍跟別的班很不一樣。”陳聰列出種種表現:喜歡談論“民主”和“自由”、不盡相信書本、作文總愛針砭時弊。有次語文老師讓他們寫“懷念朋友”的詩,有學生寫了首《遙聞谷歌南飛香港》。年級組長常常教育他們“多看主流、好的方面”,不要成為“憤青”。
在這個校風以嚴明著稱、禁止學生上Q Q和用手機的學校,怎會冒出高二(1)班這個“異類”?陳聰的解釋是一系列書報的熏陶:《常識》、《送你一顆子彈》、《后臺》、《新周刊》……有同學訂了《南方周末》,至少6個同學每期必看。
這些被視若珍寶的讀物,最初由一些老師偶爾介紹。“就像把籠罩在我們周圍的黑色幕布打開了一個小洞,讓外面的陽光投射進來。剩下的事就是我們去慢慢撕開幕布了,而且越撕越帶勁。”
然而,對學生熱衷的“民主”,學生處尹主任則謹慎地補上“集中”二字:“班級管理要建立在民主基礎上,不管是抱怨還是反對,有意見都可以敞開來談,但不是任由每個學生純個性化地表達,更不等于學生說什么都是對的。”
她的理由之一是,一個班40多名學生,還有班主任、年級組長和其他老師,每個人的發言權和威信力都不一樣。“在班級事務管理上,老師的發言還是比學生更有分量。”
陳聰也發現,整個決策架構中最重要的仍是班主任。“只要班主任態度決絕,我們再抗議都沒用。”但他也“慶幸”:“好在班主任還算開明,雖然要保持權威,但不會使用壓制手段。這也是學生意見得以持續發揮的關鍵。”
事實上,學生們也早就嘗到過“民主”的甜頭。高一上學期的那屆班委會,被學生公認“最嚴格”。當時,班委會制定了一項“檢討制度”,目的是督促大家養成良好習慣,同時減少班級扣分。而學生們認為,檢討制度早就過時了,而內容無非是“自我精神的鞭撻”“假大空”……
“幾乎不用討論,絕大多數人都向班長抗議,班長再向老師反映,老師認為有道理,就同意(廢除)了。后來班上也沒有出現過問題。”陳聰評價:這再次說明班主任是比較開明的。
第二場班會
老師的“反戈一擊”
一名男生掏出歷史課本,翻到“法國大革命”那一課,故意大聲念道:“七月王朝的統治者拒絕政治改革,引起不滿。七月王朝的統治者認為法國大革命的一個教訓就是民主造成混亂……”
可惜班主任并沒有“開明”到底。
那場班會的“風聲”很快傳到年級組長耳中。當天下午他就召集全班講話。“我看你們今天搞真理大討論,結果討論出了什么真理啊?”陳聰記得,年級組長首先笑著“調侃”班長,然后在班里講話30分鐘。
大概講了幾層意思。一是,上學期班里管得比較嚴,各方面取得比較好的效果,而這學期管得比較松,就出現各方面的倒退,所以“管得嚴才有利于學生的成長”。再就是,學生們整天叫“民主”、“自由”,花費太多精力,非常影響學習。雖然沒有學生因此受到處罰,但陳聰明顯感覺,講話后班上安靜了很多。
晚自習,學生們陸續回到教室,又收到班主任印發的一篇文章。這篇文章題為《中國政治制度的比較優勢》,最初發表于中央級半月刊《紅旗文稿》。文章論述了中國政治制度的優勢,并指出西方式“民主”效率低、容易滋生腐敗等劣勢。隔天,班主任利用自習課又開了次班會。陳聰清楚記得,PPT上寫著:“民主有時意味著低效和放任自流……”
學生們似乎不太認同這個觀點。那天班會結束,班主任走出教室后,一名男生掏出歷史課本,翻到“法國大革命”那一課,故意大聲念道:“七月王朝的統治者拒絕政治改革,引起不滿。七月王朝的統治者認為法國大革命的一個教訓就是民主造成混亂……”
對班主任的“轉變”,有學生感到有些意外。陳聰的看法是:“班主任很年輕,也比較開明,可能受到了來自領導的壓力。”該校一名老師則認為,該校是一所民辦學校,解聘老師全看校長一句話,“轉變”或許不是班主任的本意。但截至發稿,班主任沒有接受南都記者的采訪。
“轉變”的也不只是班主任。風波后的高二(1)班似乎不再熱衷于“民主”“自由”,不再追究班級問題,“顯得穩定多了”。陳聰認為,這多少與高考壓力有關。那次班會上,班主任反復強調高考的嚴峻形勢,甚至結合全班成績,逐一劃出重點線、一本線、二本線……“很多人都被觸動了。”
微瀾再起,已是半月后的期中考試。
該校一位老師向南都記者透露,針對高二學生“不太穩定”的思想狀況,語文組特意設計了這樣一道作文題目《學會接受》。“生活中常有各種壓力、困難、委屈、磨難……你該如何面對、如何接受?”
陳聰繼續“語不驚人死不休”,寫了篇《學會接受不是萬金油》,主旨是“處處接受讓人麻木不仁、喪失痛感,對社會有害”,結果得了36分(滿分60),被評價為“離題甚遠”。抗議后改判為46分,“算是比較高了”。事后,班主任規勸他考場還是少寫爭議文,同時也抱怨這個題目限制學生思維。
更多學生為了“保險”起見,列舉司馬遷、蘇武、牛頓、愛迪生等,從戰勝磨難的正面角度來寫。陳聰的同桌寫了篇《放飛心靈的翅膀》,得了50分。
高二(1)班班委會的變遷
從“治班就一個‘嚴’字”
到“學校又出新花樣了”
過去一年中,高二(1)班一共換了四屆班委會。在陳聰看來,四屆班委會的變遷,正迎合了“班級民主”的沿革;同時,班主任態度也經歷了一番微妙“轉變”。
第一屆班委會自稱治班就一個“嚴”字
高二上學期學校重新組班。第一屆班委會用嚴厲規定來約束大家行為,“犯了錯誤就扣分,還要在當天晚自習結束后,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檢討。”陳聰記得,有次兩個女生作檢討時邊念邊哭。班里有同學看不下去,罵了幾句,班長回應說:“不管是誰,誰犯了錯誤都一樣對待……我治班就一個‘嚴’字……”厭惡之余,這句“我治班就一個‘嚴’字”也成了學生惡搞的材料。
班主任態度:全力支持,“不嚴就會滋生歪風邪氣”。
第二屆班委會有問題就呼吁而不是壓制
第一屆班委會沒有存在多久。幾個月后,班上選出了第二屆班委會,情況開始好轉。陳聰認為,這跟班委會的風格直接相關。班級有什么問題,第二任班長會“呼吁”學生怎么怎么做,而不僅僅是采用壓制手段。
班主任態度:班上各方面情況挺好,沒有異議。
第三屆班委會沒威信給學生“亂政”之機
不少學生眼中,第三屆班委說話做事沒威信,給了學生“亂政”之機,甚至公開調侃班委。陳聰記得,有次有個女生做檢討,邊講邊笑。“這件事使我深刻認識到,要想偉大光明的班長學習,他是我們全班學習的榜樣……班長永遠是正確的,我們永遠是錯誤的……”充滿調侃味道。
班主任態度:班級管理未出現重大問題,不加干涉。
第四屆班委會根本不提“嚴格”兩個字
高二下學期走馬上任的新班子更“軟弱”了,連“嚴格”二字都沒提過。學生對班委會毫不客氣,常常當面指責;而班主任有什么要求,班委會會跑來向學生傳達:“班主任又出新規定了”或者“學校又出新花樣了”!后來就發展到“既要參考班主任意見,又要聽取同學意見”。
班主任態度:召開班會,講“民主有時意味著低效”。
爭鳴
既要高考,也要民主?
“民主也是有條件的”“自由是否也是相對的”,高二(1)班的“班級管理民主化”討論引發班級之外的更多思考。
樂觀派
“尊重基礎上加以引導“
“不只要成績,還要自由!”對如今的高中生,佛山二中曾平老師擔任班主任多年,他笑著感慨時代不同了:“現在的80后、90后,顯然更關注個人的權利。”
在他看來,學生對“民主”有需求,與其用高考來壓制,倒不如在尊重基礎上加以引導。佛山二中是半寄宿高中。去年,學校試行走讀生憑“綠卡”出入,令住讀生大呼不公。后來學校向所有學生、家長發放問卷,多次解釋此舉的好處,最終制度得以順利執行。高二(1)班為什么否決“值日班長制度”?“根本原因是,制度實施之初并沒有征求他們的意見。”
順德容桂溶洲中學老師、佛山市人大代表張一為補充,實現“班級民主”的關鍵依然是班主任,“好比風箏的牽線人”。他提出,班主任要講究教育藝術,啟發和鼓勵學生“參政”、“議政”。“有什么樣的班主任,就會帶出什么樣的學生;有什么樣的班主任,就會實行什么樣的‘民主’。”
觀望派
“必須面對現實的壓力“
“學習優秀”、“思維活躍”、“不太好管”……高二(1)班早已全校聞名。
“真理大討論”前那次升旗儀式,有名學生做“國旗下發言”,就毫不客氣地批評“道德批判”,一時議論紛紜。“有老師可能覺得在影射自己。”負責“把關”的尹主任坦言,面對這篇發言稿“猶豫了很久”。尹主任最終還是開了綠燈。
“校園是個相對單純的世界,但外面有各種思想觀念……我也希望學生能盡早接觸,將來能更好適應這個社會。”但她也指出,學生們必須面對高考的現實壓力,學校只能“折中”:鼓勵高一、高二學生參與班級管理、社團活動等,但高三學生只能全力以赴備考,原則上不擔任學生職務。
“最近學生會換屆,高二學生也要‘退居二線’了。”
02-03版采寫:南都記者 鄧江波
編輯:顧劍波